科技是人民的鸦片。商业是人民的精神食粮。金属和塑胶的硬体建设压碎了纸张和竹枝拼凑起来的书窗和东篱。这是创造新文明难逃的代价:罗密欧与朱丽叶不必再皱着眉头要死要活了;耶稣不必再光着上身流汗流血了;狄更斯不必再埋头写圣诞故事了;何索不必再站在课堂上吃粉笔灰了;艾略特不必再给那一块荒原浇水了;查泰莱夫人不必再躲在那幢木头房子里闻那汉子身上的廉价肥皂味道了;维琴尼亚吴尔芙不必再陪那批文人画家熬夜了;凡高不必再割掉自己的耳朵了;罗素不必再死命维护自己的理智了;曹雪芹不必再洒出满纸辛酸泪了;沈三白不必再牵挂着芸娘了;林琴南不必再担心茶花女的命运了;董其昌不必再苦苦练字了;唐伯虎没有选择的余地了;随园的主人不再伤脑筋写诗话了;陈寅恪更何必为再生缘浪费笔墨呢?人类文化中的闲情逸兴都给按钮的机器按死了。大势是这样走的了;没什么好抱怨的。可是,偶然飘起一丝忏悔的心情,总也可以说是常情:
A Christian is a man who feels repentance on Sundayfor what he did on Saturday and is going to do on Monday.
"闲"字还是要的:"一生心事只求闲,求得闲来鬓已斑;更欲破除闲耳目,要听流水要看山。"现代教育不必再一味着重教人"发奋",应该教人"求闲"。精神文明要在机械文明的冲击下延传下去,要靠"忙中求闲"。罗兰巴尔特怀念战前巴黎人的"闲情",说夏天傍晚,巴黎家家户户门前尽是乘凉的人,大家坐在那儿什么都不干。他说,这种闲情巴黎现在没有了。他还引了一首禅意很浓的诗:
Sitting peacefully doing nothin9/Spring time is coming and the grass grows all by itself.
回伦敦已经够高兴了,在伦敦跟你见面更等于是在旧书铺里捡回自己当年忍痛卖出去的一部绝版书。绝版书是真朋友.太难找了。起初以为你去了百慕大度暑假,想不到那天你真在火车站里等我i0点14分的那一班火车。滑铁卢车站那么多人,幸好你身上那条白底蓝花的裙子还没有褪色,不然我也找不到你。你们伦敦人到底是伦敦人,怀旧得很;如今样样设计都带古风,你衣橱里的维多利亚花裙子白衬衫都派上用场了。"文化就是这样保存起来的",你会说。其实,我到现在还不明白文化是什么东西。你当年在牛津跟我大谈艾略特的Ⅳ0觚胁.舰珧the
Definition of Culture和乔治史泰纳的彤砌耐一tle:Notes towardz the Redefinhion of Culture,我至今印象模糊;倒是诗人Heinz Johst的那句名言历久弥新:"一听到文化,我就想拔枪!"你们英国人实在保存了太多旧东西了,始终舍不得拔起枪来毁掉几样旧东西。难怪英国人都那么文静,那么内向:你们心里都有一爿古玩铺,古花瓶旧彩瓷堆了一大堆,高声谈笑恐怕会把这些宝贝震破!我又在反英了,你说。其实不然。心里有一爿古玩铺是好的;人最终差不多都是孤独的;一切靠自己。每一个人虽然都是社会的一分子,可是最后他会觉得实在可以"例外"。古玩很难跟人家共玩;捡到一二件心爱的古花瓶旧彩瓷,总是摆在自己案头清玩舒服。这不是自私,是自救。D.H.Lawrence那一篇短篇‰Rockin9-HorseWinner我很喜欢;开场句子尤其精到:"有一位妇人天生漂亮,万事起头她都占尽优势,可惜她运气不好。"你们英国人就是这个妇人;其实这个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是这个妇人。占尽优势是一回事,运气不好又是另一回事。到了最终孤独,也就更舍不得心里古玩铺剩下的那几件古花瓶旧彩瓷了,终日把玩,也无所谓惆怅不惆怅了。那天在家里旧书铺隔壁的咖啡馆里你问我对英国当代文学有什么新的心得,我一时答不出来,现在想想,还是你们心中那爿古玩铺在作祟。不瞒你说,近年过眼的英国文艺作品都有一个共同点:纤巧有余,磅礴不足!这跟你们出产的Wedgewood瓷器一样,细致得很,摆在玫瑰园里喝下午茶或者端到客厅里喝咖啡是再适合不过了,要说拿到伦敦街边当做吃快餐的餐具就有点滑稽了。你们英国人的政治又何尝不是这样?英国报上社论都抱怨你们的政治家跟中共谈判香港问题节节让步,尊严扫地。说真的,柴契尔夫人和贺维这批人也是英国人,心中也有一爿古玩铺,加上起头占尽优势,如今运气不好,只好决定把剩下的几件香港古花瓶旧彩瓷搬回唐宁街10号摆一摆作个纪念算了,还跟中共计较什么?至于香港人,英国人只好对他们说:给你们来点代议制吧,来点民主吧。这些带点裂痕的古玩古瓷也算古董,虽不值钱,摆在客厅里还可以充充古雅。顶多是这样。香港两局议员跑到伦敦去抱怨Wedgewood的瓷杯有裂痕,漏水;又跑去北京抱怨景德镇的青花太脆,不经摆;这又何必呢?牛津与剑桥跟哈佛与耶鲁一样,是世仇;你有没有听过这样一则笑话:一位牛津学生和一位剑桥学生在运动场的男厕所里碰上了;小解之后,牛津学生马上洗手,剑桥那位竟不洗手。牛津学生自以为抓到对方的小辫子,讪笑道:"你们剑桥的老师没有教你们小便之后要洗手吗?"那位剑桥学生毫不动容盯着他说:"我们的老师教我们小便不要弄脏自己的手!"彼此道不同,还有什么好争的?那天你问起香港的前途,我不想谈,这里顺笔答你几句。老实说,我蛮欣赏你们英国人人心中都有一爿古玩铺。世间人人都是收藏家;收藏家是孤独的。而人的孤独就是人的尊严。写到这里,想到你家后园里那株樱桃树,樱桃长得多极了,又那么甜。你说:"这株樱桃树懂得保持自己的尊严,长出来的樱桃每年一样甜,不必施肥。"跟你见面太高兴了;让我又带回一两件古玩,藏在心里的古玩铺中。